文:閻連科
一、小說康熙大帝
喂——故事門開了。閻連遠活
皇帝威風凜凜地走過來,科聊抓住故事的齋本摘朕終有著門鑰匙,如同早朝時握住他的紀選虎符、玉璽一樣。死這源码行业前景
一六八九年,畫師康熙二十八年時,倒永清聖祖平定了三藩之亂,小說收復了遠海台灣後,閻連遠活又在沙俄邊境圍困了雅克薩城。科聊城內的齋本摘朕終有著俄軍糧枯飲緊,大多被困而死,紀選於是死這沙皇接受了大清的談判條款,《尼布楚條約》即將簽署,畫師歲月間天下安康,盛世臨至,大帝的心境緣此好到日月朗朗,辰分清明。因為心境好,晚上在乾清宮睡到夜半時,皇上莫名想到少年時聽的一串狐故事,也就徐徐夢到一隻狐。
那狐毛色銀紅,脊背整平,身子肥碩而修長,尾巴蓬鬆如一叢四月翠嫩的竹。且在第二天,帝從龍榻醒來後,狐狸的俊逸還如畫樣掛在他腦裡,又因狐狸在世間傳說中,多和俏騷女子連結在一起,如此皇上想,既然夢為人間的世事與人生,那就差派最好的畫師將這夢狐畫出來,準備下月三十五歲生日那一天,為朕實實在在的生日豪慶增歡娛,為民安國泰添興樂,也就在這天早朝時,將這意願給臣們娓娓道說了。
這時濟仁公公向皇上奏言說,天下畫家,唯有原籍山西太原耿畫師的畫藝最為了不得,少年有畫草室綠、描花廳香之功夫,canvas指标源码之後日日修煉到中年,畫什麼多能畫出靈魂來,筆藝精湛到在紙上畫出幾隻鳥,室外必有一鳥在樹上因魂魄被人畫走而墜亡;如果在牆上畫排樹,院裡必有一到二樹的根鬚被人描去而枯乾。所以進言皇上把畫師重新召回宮,言不定這修煉到了老年的耿畫師,為皇上畫出夢中的赤銀狐,這狐就真的有著靈魂可從畫中走下來。
皇上看著公公笑了笑——
「這麼好的畫師怎麼會在宮外呢?」
公公就跪在帝皇面前說,先帝在世時,畫師是在宮裡的,可因為那時太后讓他畫了太后的貓,他沒有把握好畫筆的魂氣和鋒力,用筆過猛了,那貓的魂魄被畫筆攝走死掉了,畫師怕太后和先帝賜罪便藉故離開京城不知去了哪。
皇上想了想,似乎腦裡飄有這件事,便傳旨找遍天下也要找到耿畫師。要把耿畫師重新召回宮裡來,畫皇上夢中那隻赤銀狐。也就廣告大清,如緝罪一樣找遍天下,最終在古都洛陽找到了離開太原隱居半生的耿畫師。耿畫師那時已經在洛陽龍門山下隱居三十年。三十年裡他都在白居易的墓邊搭個小棚子,每天和白居易聊天飲酒,對詩說畫;然後又到洛水邊,臨摹復原佚失的東晉顧愷之的《洛神賦圖》,且還有人說他不僅復原了《洛神賦圖》,還將要在洛河重新畫出宇宙的祕密《河圖洛書》來。也就這時候,皇上的差人在白居易的墓邊把他帶走了,將他重新押請進了京都紫禁城。
皇上這次和耿畫師見面是在紫禁城的敬事房。
敬事房是康熙為宮內專設的管理皇帝、后妃、皇子、公主們日常生活及宮內陳設、衛生、守衛、傳召的宦官房。這宦房設在乾清宮和皇太后及太妃嬪們住的安利源码慈寧宮中間偏後一點兒。他們見面時,除了身邊的文臣、太監和侍女,再有就是仲春的陽光和敬事房院內滿院盛綠的柳葉兒。落日的餘暉從摺扇門中照進去,垂柳在那餘暉裡,悠悠飄飄夢樣掛在敬事房的屋門口。耿畫師這時被人押請進來了。那一年他已七十歲,鬍子白如皇帝夢中的狐狸背鬚般。一進敬事房的客事堂,耿畫師便額浸汗珠向皇上行了君臣跪拜禮。皇上這時緩緩端起桌邊的新釉杯,抿了一口泡至恰好的春芽茶,用好奇欣悅的語氣問:
「聽說你把《洛神賦圖》復原了?」
耿畫師不敢抬頭也不敢低下頭,只是脖子微微直一下,又慌慌忙忙彎下去,用蠅音哼一下,讓人聽不出是否定還是在肯定。
「是不是連《河圖洛書》也又畫將出來了?」
畫師沒有從皇上的聲音中聽出疑惑來。他試著又一次把脖子直了直,瞟一眼皇上想從中看出帝的心神和表情。可在他剛把目光走上時,皇帝在椅上把龍身動了動,朝旁邊看了看,又扭回頭來說:「朕不要你的《洛神賦圖》,宮裡已經有兩幅宋人的洛神賦作了;朕也不要你的河圖與洛書,朕的腦子就是天下星辰的宇宙和祕密,比那《河圖洛書》更為浩瀚和精密。現在朕唯一好奇的,是聽說你在紙上隨便畫棵草,屋裡就有一年四季的蘭花香;在絹布上畫隻大雁飛過去,天空中會因為你畫走了哪隻大雁的魂,那隻大雁便會飛著飛著從空中掉下來。」皇上說到這,欣喜微微地頓了頓,又抿一口茶,接著很溫和地問:
「這是真的嗎?」
耿畫師終於抬頭看了一眼皇上後,很輕微卻是很肯定地點了頭。
皇上心裡震一下,輕輕「哦」著道:
「臣們給你說朕我夢見的那隻赤銀狐狸沒?」
耿畫師:
「說過了。還望皇上能給奴才描繪得再細些。」
皇上道:
「現在你不用畫那赤狐了。你既然能把花香、myeclipse的源码樹脈和動物鳥雀的靈魂畫出來,那就在宣紙或絹布上,畫出朕的像,把朕的靈魂也畫出來,讓朕看看朕的靈魂到底什麼樣。」
說了這番話,皇上很認真地盯著耿畫師的臉。
耿畫師驚得直直地跪著看皇上。
這時候,敬事房出現了一瞬間的靜,如同出現了長有百年的黑夜般。宮裡的御臣、太監和侍女,都把目光落到皇上和耿畫師的臉上去。落日在敬事房猶如晨日間的光,美若檀木屏風或古磚壁上的天女壁畫樣。文臣太監們,先都以為皇上是戲言,及至把目光落到帝的臉上去,看見皇帝臉上平靜如故宮西邊北海裡的水,連一絲風皺波紋都沒有。既不見皇帝的臉上有疑惑,也不見言語裡有絲毫的揶揄和戲說,那平靜,如同皇上退朝前,吩咐臣們回去把什麼文書抄一遍,或把紫禁城裡的哪個石獅或石碑,從前庭移到後院去。
說完了,皇上似乎朝事淨盡了,有些疲累了,該要休息了,最後瞟著濟仁公公淺冷涼薄地笑一下,交代他將敬事房的西堂收拾出兩間來,把宮裡最好的宣紙、白絹、顏料和各種毫絲筆,全都拿來任由畫師挑,然後從椅上站起來,在侍臣們的攙扶下,從耿畫師面前走過去,出了敬事房,往太后住的慈寧宮裡走去了,留下耿畫師依然跪在敬事房的国产溯源码客事堂,像一枚靈魂掛在曠野風中樣。且皇上走遠時,還又回頭對畫師很親切地大聲說:「慢慢畫,不用急,三天不行就一週,一週不行半個月,只要能趕上下月朕生日的國泰豪慶就行了。」
御臣和太監,就在紫禁城敬事房的西堂裡,給耿畫師騰出了兩間光線甚好的大房來,讓畫師吃住、繪作都在那房裡。有最好的絹布、宣紙、顏料和毫筆,還有最好的僮生、宮女的侍奉和應用,也就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夜,又一天和又一夜。到了第三天,濟仁公公等皇上起了床,漱了口,從從容容吃了飯,並清清爽爽喝了飯後茶,才謹慎地躬著身子到了皇寢殿的乾清宮,輕聲細語地報告說,耿畫師已經畫好了畫,請皇上過去看一看。
皇上吃驚地盯著公公的臉:
「這麼快?」
公公道:
「畫師怕皇上等不及,日夜不息地趕著畫。」
皇上嘴角又起了一絲笑:
「畫出靈魂沒?」
「畫出了。」公公輕聲答著把頭勾得更低些,前胸差點貼在宮地上。
「畫出了我怎麼還活在乾清宮?」說著皇上輕輕用腳在地上擰一下,像要用腳尖滅物的一動證明自己還活著樣。
侍奉皇上的太監和侍女,這時都慌忙把身子朝後退了小半步,將濟仁公公讓得離皇上更近點。濟仁公公也就大著膽,偷偷看了皇上嘟囔著說:「請皇上去看看也就知道了。」皇上便從喉嚨的根處哼一下,遲疑一會兒,起步朝寢宮外面走去了。不慌不忙的腳,將信將疑的臉,走著不時朝天空望一下,朝宮道兩邊和宮院裡的古槐、柳樹看一眼,想如果那畫上還畫有一隻鷹或雁,這時應該有鷹雁緣於被畫走了靈魂從空中掉下來;如果那畫上畫有紫禁城的槐和柳,這宮城裡就該有一棵槐柳正在枯黃和落葉。
也就到了敬事房西側為耿畫師騰挪出來的兩間畫房了。
畫房座西而面東,光線足得如宮女在人生之寂裡,有用不完的時間般。折合門,滿壁窗,一剛迎午的太陽越過紫禁城的一片琉璃瓦,落在這兩間畫屋裡,把屋子照得每一粒塵星都能看得清。能聽到屋裡塵星在日光裡飛著相遇時的碰撞聲,能看清兩粒塵星撞在一起後,彼此被撞得四星八瓣、成為更小更小的星點兒。耿畫師畫的像,掛在畫屋迎面正牆上。是一整張宣紙的對折大,二尺幾寸寬,三尺五的高,畫像在那紙的正中偏下位置上。
這是耿畫師的半身自畫像。滿紙也僅是寥寥幾筆的線條和勾勒,把那全畫的墨線連起來,線長也就丈餘間,且那多線的地方還都是狄畫師的長衫兒,餘筆才是狄畫師的頭和臉。畫眼的細筆如果當線繞,至多能在一根指頭上繞出一圈半。鼻子線彷彿半片槐葉的葉邊影。而那有些厚的山西人的唇,似乎就是冬天紫禁城裡枯落下來的一枚槐角兒。即便是畫師蓄長掛落的白鬍鬚,在那畫上也都是幾線淡墨淡影了,彷彿冬宮的哪兒野枯著的幾線草。
別的就沒什麼了。
除了畫面右下角不慎落上去的一滴墨,餘其連一絲景色都沒有,簡陋到除了白紙就是淡墨淺線條,整個畫面如臘月的一片冰湖上,沒有碼頭沒有岸,沒有湖邊的柳樹和村影,只有大極清白的冰結湖,湖的中心丟著一尾誰家棄落的漏水船,船的下身沉在冰下面,只有船沿露在冰湖上。
皇上一腳踏進敬事房的側西堂,看見正面牆上的畫,忽然又把進屋的一腳收回來,像耿畫師迎面走來把他朝外推了一把樣。也就在門口盯著那屋裡牆上耿畫師的像,慢慢臉上呈出青紫色,扭頭擰著聲色問跟在身後的公公道:
「畫師呢?讓他來見朕!」
公公說:
「畫師把他的靈魂給畫在畫裡了,畫完他就死在了那畫下,我擔心他的死屍髒了皇上的眼,昨兒半夜差人已經把他抬出了紫禁城。」
皇上怔了怔,又在那門口站一會,再次遠遠盯著那畫看。待有兩片落葉從樹上連續落至地下的功夫後,宛若畫師又把皇上從屋外朝著屋裡推,皇上開始慢慢起腳朝前走,進屋在那畫前兩步停下來,瞇眼閉著嘴,不說一句話,也不把目光朝屋裡別的地方瞅。直到最後將目光從畫面上方移至右下角畫師不慎落上去的一滴墨跡上,皇上才自語著問了一句話:「這墨真是不慎滴落上去的?」見公公點了頭,皇上皺皺眉,擰著目光最後看了公公一眼睛,一言不發地從屋裡走出來,站在敬事房夠寬夠大的院落間,朝天上看了一會兒,像看畫師自畫像天地間的巨大留白樣,對身邊的公公、太監、宮女們道:
「朕終有一死,這畫師倒永遠活著了。」
公公躬著身:
「皇上,這畫還留嗎?」
皇上想一會:
「朕若焚了這幅畫,它就真成《洛神賦圖》或《河圖洛書》了,那畫師就真的萬古不朽了。」
說了這兩句,皇上又囑公公把他的御印蓋在那畫右下角的滴墨上,將那畫拿去請宮裡的裱師好好裱一裱,收藏在宮裡最珍貴的畫屋裡,然後皇上就走了。
也就走了呢。可走了幾步他又折回來站在濟仁公公面前說:「知道吧?畫師是被你害死的,不是朕我害了他。是你在朕我六歲時,每天給朕講那些狐故事,現在都過了將近三十年,那些該死的狐狸每天晚上都跑到朕的夢裡來。」
說完皇上轉身走掉了。
這次是真的走掉了,給公公留了一臉蒼白色。
終於到了下一月,在大帝三十五歲壽辰的豪慶席宴上,皇上為了把豪慶的繁華記下來,又讓幾個畫師在宮宴廳裡觀看那國泰豪慶大場面,觀看各藩國和大清各省給皇上送的各種貴物紀念品。而皇上,一一謝著他們賜酒時,到那幾個畫師前,忽然想起什麼來,便讓人去取來耿畫師的自畫像,在那生日豪宴上,在那幾個畫師前,皇上讓眾人欣賞了那幅畫,並給畫師、御臣和各番國的使節們,講了耿畫師繪畫攝魂的故事後,又指著那畫右下角滴落上去的一滴墨,說你們真的以為這是畫師不慎落上去的墨汁嗎?這是畫師在這畫上畫的一個狐狸洞。狐狸洞一般都在墳墓上,這滴墨洞是這畫師留給我的咒,只不過被朕我識破看穿了,朕用御印把這墓洞堵上了。說完皇上在眾臣、使節面前大笑一陣子,叮囑那幾個畫師畫畫也要畫出人和物的靈魂來,然後皇帝的眉上擰著一個結,像擰著一個千年不破的諺語樣,沉默一會感嘆道:
「朕終有一死,這畫師倒永遠活著了。」
補記——
右下角滴墨上蓋著康熙御印的這幅名為《耿畫師》的自畫像,如今收藏在台灣故宮博物院。康熙帝駕崩於一七二二年,《耿畫師》海移台灣故宮是一九四七年。原來台灣故宮的展出是分時段的,所有的收藏都會定期掛出來,可這幅《耿畫師》,三次展出都緣於人太多而發生踩踏事故和意外身亡的事,單是一九九八年雙十節的那次展,因為踩踏的意外就死了十二人,其中又有六人是大陸客,後來那次事故,成了聞名世界的「耿畫師重大慘靈事件」。
再後來,台灣故宮就決定,永不向公眾展出這幅畫作了。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聊齋本紀》,聯經出版
作者:閻連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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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為小說開天闢地的蒲松齡先生」——
卡夫卡文學獎、紅樓夢獎首獎、紐曼華語文學獎得主
當代小說大師閻連科貫通古今的「降神」之作,
話說狐仙、書生、鬼魂……奇詭幽冥的東方版《一千零一夜》。
人終有一死,故事卻是永恆——
閻連科首度致敬中國古典文學之作,盡寫妖異下潛藏的真實。
「這本小說記載了帝王從小至大聽過的故事,還有那些為帝王說故事的人;以及直到最後,帝王自己終於也成了故事一角的故事……」
康熙六歲時,身邊的濟仁公公每天都會說一個狐妖故事給他聽。近30年後,幼時聽過的故事,卻使這位稱帝掌權的天子心縈神繞,每晚上夢見那些狐狸。為解決皇帝的憂愁,濟仁為他找來能畫出一切事物的耿畫師——一切故事,就起於技藝精湛的耿畫師把自己的靈魂畫進了畫裡。這幅畫,更於數百年後的台灣,引發慘絕人寰的踩踏事件……
而仙妖奇詭又究竟有多大魅力,竟讓康熙在一場大病之中,不顧身邊人阻攔,下旨擺駕前往蒲生筆下中原的歡樂國,若有反對或違令者,斬立決——
聊齋的門,就此緩緩為帝王開啟了。
閻連科承蒲松齡《聊齋志異》文氣,最幻惑纏繞、多重映照,穿梭於古今、真實與虛幻、故事與故事之間的問鼎之作。華麗神異的角色、顛覆閱讀體驗的敘事,一個故事的終結,是另一個故事的起始;讀者最初跟著康熙帝一同聽故事,不知不覺中,竟發現自己也變成了故事當中的故事。
傳說,康熙崩去之前,留下那份由雍正繼任的詔書右下角,有一行小字的囑託,是這樣寫的:
「讀蒲生。讀蒲生。」
蒲生一把推開故事門扉,放出的古今神鬼異妖,他們至今還在人世,透過鄉野傳說,透過小說家的筆,娓娓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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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